我在水乡长大,水乡的鱼味道是极美的,随便哪一种烹饪方法都有其独特的风味,所谓出水鲜便是如此吧,但长大后却很少买鱼,尽管我做的红烧鱼杂糯中微辣、辣中带甜、红赤明亮,再撒上一点冬日刚摘切得细碎的蒜花,绝对让人食指大动,但我自己却吃得很少,因为不管怎么做,都少了一种味道。那是什么味道,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
小时候每到夏天,常跟母亲去外婆家过暑假,那时外公养着数千只鸭子。每日天蒙蒙亮,外公就光着上身披着一件正方形布系在颈间、头戴斗笠,穿着一件硕大的分不出颜色的短裤带着他的鸭子兵们出动了。外公身材魁梧,肩厚厚的,我那时常怕小小的放鸭船承载不了他的体重。外公只要将手中的小竹篙轻轻一点,小船就会自动走向他想要的任何方向;他口中“吁吁”几声长呼,鸭子们就像听懂了似的,自动地与别人家的鸭群分开,围绕在他身边“呱呱”地呼应。在外公家每天的菜都是鸭蛋为主打,蒸鸭蛋、丝瓜炒鸭蛋、榨菜鸭蛋汤、焖鸭蛋、煮鸭蛋、咸鸭蛋……过几天外公也会杀一只鸭子煲芋头给我解馋。外公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九个孙子,虽然那个年代,他养鸭的收入不算低,但他平时很节俭,总想着为这个子女添上一件毛线衣,为那个子女添一块布料。我因为从小乖巧懂事学习好,更是得外公欢心,在毛线衣尚是奢侈品时,外公为我买了一件粉色的开司米线衣。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件毛衣,那粉嘟嘟的嫩,像极了刚刚盛开的桃花,一直映在我心底。
由于每日总是鸭蛋打滚,过几日我和弟弟会缠着外公给我们改善伙食,有时他会带我们去镇上买两分钱一根的冰棍。有一次外公带着我和弟弟们去浅水塘摸螺蛳,平时我一个丫头家是不让我下水的,逮着这个机会可将我高兴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场景都模糊了,但那个小水塘却一直是那么清晰地存在记忆深处。水塘周围是绿油油的山芋地,远处的小路上开满了紫色的小花,水清澈到可以看到微微晃动的水草,后来读《小石潭记》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个水塘。不一会儿,我们几个就摸了一大盆螺蛳。突然,表弟让我们噤声,原来,他发现草丛那有几尾鱼,呆萌呆萌的并不游动。外公不知怎么荡开水草,一把将那条最肥的鱼收入他关节粗大的掌心。那时,我才知道,有一种鱼叫虎头呆子,长大了知道它叫虎头鲨,至于为什么这么小的鱼叫鲨,到现在我也没明白,是不是它长得像鲨鱼宝宝刚出生的样子?其他的小的倒也不甚呆,一窝蜂地全溜走了,于是,我们捧着一盆螺蛳和一条鱼回家。那天中午,外公将鱼与螺蛳一起做了一道有点像汤又比汤厚的烩菜。那条鱼,外公不准几个皮猴子孙儿们沾筷子,一出锅就盛到我碗里,就着奶白奶白的汤,我呼哧呼哧一碗饭扒下肚。
几年后,我外出读书,那年暑假放假,母亲没有提去外公家度暑假的事。我追问了几遍,母亲才告诉我,外公已经去世了,很快,几分钟的时间。怕影响我学习,没敢告诉我。不知为什么,我脑中闪过的只有外公披着那正方形的像旗帜一样布片指挥着他的鸭子兵们的场景和那留在舌尖的鱼味。
后来分田到户,我家除了大田外还分得了三分自留菜地,菜地紧临水边。母亲除了白天在十几亩大田里忙碌,起早带晚会在这三分自留地的边边角角拾掇。这三分自留地里有数不清的宝,我记得有一畦畦韭菜,鲜嫩的韭菜放点油少放点盐就是一盘下饭的美味佳肴,配上点自家晒干的小虾米,惹得小花猫跳桌子。还有一行行茄子,淡紫色的花与深紫色的茄子在同一株上摇摆。不远处栽上几棵番茄,但番茄往往等不到红便不翼而飞,母亲也不计较,依然忙碌在这片小菜地上。菜地靠小路边种上几行山芋,山芋藤夏天可以撕了茎来炒辣椒吃,辣椒反正也是这块小菜地上自产,顺手摘几只就够炒上一盘。隔着边角行间,母亲会见缝插针地栽上一棵两棵水瓜,既可当菜又可以给我们解馋。紧临水边,母亲种上芋头,水面上再撒点菱角,基本一年的蔬菜都不用买了。
到快入冬时,母亲会站在水中将水中的淤泥捞出垒在近水边的菜地加固,有一年,母亲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家菜地边的淤泥中藏着一个黑鱼窝。可把母亲高兴坏了,没有带工具,母亲脱下外面的长裤扎紧裤脚,将鱼将装在裤脚中带回家。过了几天,再去看那鱼窝,还有鱼,那年冬天,大约从鱼窝中掏出十来尾黑鱼。黑鱼没有刺,烧出来的汤特别补,热腾腾的汤面上飘着自家菜地里扯回来的香菜,再撒点小胡椒粉,一个冬天的温暖都在这奶白奶白的汤中了。连着好几年冬天,黑鱼汤的香味常飘满在我家不大的厨房。后来,每次看到黑鱼汤,我便看到满腿泥泞站在水中的母亲和厨房红彤彤的灶火中映着的祖母为一大家熬鱼汤的脸庞,不觉满脸泪花。
父亲爱钓鱼,也是钓鱼高手,经常他“打过食”的钓鱼地成了别人以后的钓鱼常驻点。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夏天跟着父亲去钓鱼。少年时,父亲在树荫下钓鱼,我便跟了去。曾在作文中写过描写那些暑假的情景句子,别的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一句“寻一把竹椅,觅一片树荫,吹一习凉风,捧一本好书”得到了当时的语文老师的大力赞扬。父亲钓的鱼都为野生鱼,与菜场的鱼烧出来的是不同味的。我工作后,父亲常将大的挑出来装上河水,用水桶乘公交车送上来,我经常嗔怪父亲,你这来回的路费还不够买的呢,下次别送了。父亲以为我嫌弃鱼有刺,他哪里知道,我怀念的其实是那个寻一把竹椅的夏天呢?
那些记忆深处的鱼味啊,飘啊飘,常飘在我心深处。